李崇建:不願回家的少年

看見孩子深層的憤怒,便能夠幫助他連結更深的自己,讓他為自己做出更好的決定,讓他為自己慢慢負責任。

那是深夜的時分,有位母親私訊我,問我人是否在台灣?是否已經就寢?她想跟我通電話。


得到我的答覆後,她隨即來電跟我訴苦,語調悲傷而無助的敘述自己跟孩子的衝突,真不知道如何當父母。


男孩曾是我的學生,正值青少年,這位母親陳述男孩的狀況:個性比較叛逆急躁、不願意為自己負責任、生活常有失序狀況。孩子的父親晚上看見孩子不讀書、不洗澡、不整理家務,一時因動怒對孩子說了氣話:「若不想好好努力,你就不要回來這個家。」


男孩聽了很火大,和父親嚷嚷了幾句,竟然真的負氣離家了。但他離家亦無處可去,只是在家附近徘徊,從傍晚晃蕩到深夜。直到深夜十一點了,母親不斷勸說孩子,夜深了,該回家睡覺了,無奈孩子仍不願回家。



我聆聽母親的陳述,沒有說理也沒有指導,這是我浸潤薩提爾模式,傾聽與對話的習慣。我當下做了一個決定,決定和孩子談一談話,我想要關心孩子,了解他內心怎麼了。我請母親將電話交給孩子,主動介入親子間的衝突,當然也期待孩子願意回家。


母親要孩子聽電話,引來男孩的反彈。我聽見男孩憤怒且彆扭的聲音,聽得出他不想接電話,在電話那一頭對媽媽嚷嚷:「為什麼要我接電話?不是妳要跟阿建老師說話嗎?幹嘛把電話拿給我?」我在電話的這一頭聽見孩子的咆哮,趁著空檔對電話喊話,不過語氣依然平靜:「XX(孩子的名字),是我想要跟你講話……。」孩子聽我這麼一說,隨即跟我對上話了。


我與孩子談話十分鐘,彷彿跟青少年的自己說話,那是我對自己的覺察,我覺得自己非常了解他。


青少年時期的我無數次想離開家,因為與父親關係緊張。


圖片來源:李崇建提供


二十歲生日那一天,我白天和父親賭氣了,賭氣自己的生日待遇,父親僅以水煮蛋祝賀我,我十分惱怒父親,惱怒他從未買蛋糕給我,惱怒二十年來不曾過生日。


二十歲已經成年了,我卻很不懂事,像個孩子一樣對父親生氣,為了一個從未滿足的期待,事實上是未受重視的感覺。如今我方才明白,我根本不喜歡過生日,我只是惱怒自己,惱怒自己一事無成,因為生日引發憤怒而已。二十歲那年即將入伍,考了三年大學聯考,我的大學夢又無望,失落與憤怒充滿胸膛,我很難真正了解自己。


然而父親疼愛我呀!經我一陣惱怒,父親破天荒為我準備蛋糕,在晚餐時刻特地買來,真心為我慶祝生日,為這個總讓他失望的兒子。蛋糕取出來那一刻,父親慈愛的臉龐,堆起了滿滿的笑容,他真心想為兒子慶生。然而,二十歲的蠟燭還來不及點燃,我憤怒嘶吼,嚷嚷著要來的糖不甜,我真想離開這個家,我不想要這樣的父親,我不想要這樣的生日,我不想要這樣的蛋糕……。


我的確開門出去了,但沒有勇氣離家,我以為自己很膽小。


父親追到了門外,不斷勸我進來吃蛋糕,更讓我感到憤怒、受傷、悲傷與痛苦。我現在明白自己不是膽小,而是對父親的牽掛,為父親感到不值得,且憤怒自己不值得。


原來,當年我想棄絕的是自己。原來我最不想要的,是這樣的自己。我不想這樣劬勞的父親,這樣溫暖的父親,卻有我這樣的兒子。我不想再見到父親了,我留下錯愕的父親,留下可口的蛋糕,就這樣奪門而出,在夜色中徬徨著。我不想回家,卻也無處可去。



直到我學習薩提爾模式,愈來愈明白自己的成長到底是怎樣的一個歷程。當我聆聽電話裡孩子的心聲,腦中浮現當年的自己,明白自己到底是怎麼了,我只是在逃避著什麼!父親一直在尋找我,只是我找不到自己,其實我一直想靠近父親,但是我不能太靠近,因為我不想看見那樣的自己,也不想看見父親失望的神情。


我與男孩十分鐘的電話,能感覺男孩有份說不出的內在渴望,被壓抑在其憤怒之下。很多人對他人的憤怒包裹著的,是對自己巨大的憤怒,只是很難覺察,亦很難承認。我與孩子的對話,並不是要他承認憤怒,而是深深理解他的憤怒,看見孩子對爸爸的在乎,那也曾是我最在乎的部分。


當我能夠理解孩子,真心關懷他的內心,走了一回他的冰山,讓他感到被看見了,為自己做最好的決定,為自己負起責任,而不是負氣的選擇。不當一個受害者,那是我學習薩提爾的禮物。


當我學習薩提爾模式多年,我愈來愈靠近自己內在,遇見孩子的突發狀態依然穩定,要孩子不要放棄自己。我也透過對話,看見成長中的自己,在對話中照見自己,也許因此療癒了自己。


*本文節錄自《教室裡的對話練習-當學思達遇見薩提爾》/親子天下出版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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封面圖片來源:unsplash